瑰野

半梦半醒中

【梦还十二时辰】山河故

*灵感来自电影《大兵小将》

 

 

 

 

一人坐着小舟,在烟波浩渺的淮水上漂流。

 

他在眺望。

顺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崖,顺着那不尽的天云雾水,看向尽头的尽头处。

 

 

一片金色的油菜花。黄澄澄的花,绿油油的叶,开满了整片土地。

 

有一个人躺在油菜花里,望着蓝天白云,纵情歌唱。

 

那歌声远远传来,在崖壁中不断地回荡,回荡:

 

 

“何须问,浮生情

只此浮生是梦中

…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重霄一百七十一年。

金,秣陵。

淮水下游。

 

 

隐约闻到什么陌生的味道,睁开眼,正对上明晃晃的太阳,刺得人睁不开眼。右腿剧烈地疼痛着,看样子该是受了重伤。

丁程鑫缓缓偏过头去,正对上几张脏兮兮的小脸。

几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穿着破烂,正怒视着他。

 

哪来的小乞丐?

他皱起好看的眉头,才发现自己被麻绳捆起来了,捆得很紧,自己本就浑身无力,更是动弹不得。衣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,赤红色绣金的外袍撕扯得破烂不堪,裸露的皮肤上还沾有污秽,十分狼狈。

 

“你们做什么?还不快把本殿松开?”

他问。

“本殿?”

那几个孩子对视一眼,为首那个大孩子问:

“你是王族?”

丁程鑫稍一动,牵扯到身上的伤口,疼得倒吸一口气:

“本殿是大金第一太子…”

 

他想起来了。

他正率兵和大宋在秣陵决战,他亲自带领了一支骑兵作为先锋,提前一步到达,谁知身边藏有内鬼,在渡河时趁乱将他推下了马,最后坠入这淮水中…

究竟是谁?

 

“太子?还真是王族…那更不能放了你!”

男孩打断他的思绪,举起手中一把赤红宝剑。那是丁程鑫的佩剑,名为破虹。他持着剑,剑身因他的紧张而微微颤抖,看样子应是从没杀过人。

丁程鑫累极,不怒反笑:

“谋杀太子可是造反,疯了吗?”

“杀的就是你!”

他忽然愤怒地大叫一声,一刀劈下来,丁程鑫用尽力气侧过身子躲开了。

“要不是你们开战,又怎么会死那么多人!我阿爹又怎么会死!…”

那人的声音还有几分稚嫩,带着哭腔。

丁程鑫听着愣住了,没有注意到他又再次举起了剑。

 

眼看这第二下就要落在他肩上,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:

 

“锄头,你们干嘛呢?”

 

叫做锄头的男孩慌忙抬起头,看向来人。

丁程鑫费力地扭过头去,只能看见烈日下一个单薄的人影。

 

“是阿祺哥!”

那些孩子见到他明显很高兴,锄头也笑了,脏兮兮的脸上,眼睛也跟着亮起来。

 

丁程鑫不由有些好奇。

 

男人终于走到他的身前,俯视着他,一顶大大的草帽遮住了半张脸。

丁程鑫咬咬牙,忍住心中的屈辱:

“本殿不管你是何人,若你还有一点爱国卫国之心,速速松开绳,送本殿到淮水上游地!”

 

年轻男人身上的金色盔甲反着凌厉的光,红色绣金的战袍衬得他肤白胜雪,眉眼如画。他的鼻子长得秀气极了,殷红的唇抿成一条直线,目光犀利。此时虽一身狼狈,却依然气势逼人。

 

这就是大金第一太子鑫。

也是大金的第一将军,相传有一名器破虹,其势无穷。

 

男人打量的目光直接却并不无礼,他很快收回视线,转过头去问孩子们:

“你们怎么找到他的?”

“番薯找到的,就在河边!”

“然后你们就把他绑起来,想要杀了他?”

锄头犹豫着垂下脑袋:

“可是他害死了阿爹,还有番薯的阿哥,还有…”

孩子们都哭了,男人弯下腰摸摸他们的脑袋:

“杀人是不对的呀,你们的阿爹和阿哥也一定不希望看见你们杀人…”

锄头丢下破虹宝剑,抱着男人的腰埋头哭起来:

“可是阿祺哥,阿爹他们再也回不来了…我,我好想他…”

男人顺着他的背,任由他把自己干净的布衫抹脏,然后从怀中掏出几块饼:

“饿坏了吧,拿上饼,然后赶紧回家去,这里危险。”

锄头接过饼,惊喜地擦掉眼泪,又看看坐在地上的丁程鑫:

“那这个人怎么办?”

“交给我吧。”

锄头明显对他十分信任,点点头,跟身边的其他孩子嘱咐了几句,然后带着他们离开。

孩子们走远了。丁程鑫看见其中一个孩子走出几步还回头冲他吐口水。

 

男人走过来,脚步声清晰,他弯腰拿起破虹,剑身轻轻鸣动。丁程鑫闭上眼,心中悲凉。可下一秒只觉得身上一轻,于是又惊讶地睁开眼。

“放心,我不会伤你。”

男人边说边蹲下身子,一把捉住他的右腿。他手心的温度很烫,丁程鑫猛地伸手想要推开他:

“做什么?!”

“接骨。会有点痛,忍着点。”

他淡淡地回答,也不给丁程鑫准备的时间,咔擦一声就娴熟地完成了。

 

丁程鑫疼得小脸一白,却没出声。想他带兵打战这几年,都没有这样狼狈过,更是对那内鬼恨得咬牙切齿。

 

“去河里洗个澡吧,我帮你把衣服烤一烤。”

他的语气也说不上温柔,却让人莫名觉得安心。

丁程鑫犹豫了一下,还是解开了盔甲。

看这样子这人是不打算杀了他,那就没什么好怕的。

 

眼见陌生男人背对着自己开始生火,丁程鑫飞快地脱下红色外袍和白色内衫,赤裸着身体泡进了河里。

水很凉,他打了个寒战。第一次仔细地看这淮水,才发现她是如此清澈,倒映着天空,波光粼粼。

 

打仗三年,他还是头一次在河里洗澡。以往都是伺候的人把水打回来,在木桶里洗浴。

他又想念起宫中的温泉,从前他最爱泡在那里边,泉水温润,池边还栽有桃花,甚是惬意。

 

等战争结束了,他就能回去了。

想到这儿,丁程鑫勾起了嘴角。

 

 

清洗完,重新穿上烘干了的内衫,却发现自己金红色的外袍被男人拿了去,就要烧掉。

丁程鑫连忙阻止:

“喂,你要做什么?那是本殿的衣服。”

“烧了。”

“这可是我的战袍!”

男人头也不回:

“想死,便穿着。”

丁程鑫便不再说话了。他现在所处的地方,已不完全属于大金,随时有可能遇上敌军。而这大红的外袍着实有些惹眼,眼下他又受了伤,更需要保护好自己。

可心里还是舍不得。那可是他的战袍。

 

“那是母后为我做的,那胸口处的金色莲花,是她一针一线亲自绣上的…”

丁程鑫很小声地说着。

他坐在岸边,不再看男人手中的外袍,望向远方,收敛了些戾气。

 

男人的手顿了顿,最后还是把外袍丢进了火焰里。

 

“饿了吧,拿着,吃这个。”

丁程鑫抬起眼。看他这双琉璃美人目,料想他的生母一定也是位倾城的美人。

一块温热的面饼。摸起来很是干硬,可他早已饥肠辘辘。

他尽量保持着优雅不狼吞虎咽。吃完,他清理了下衣物,向火堆靠了靠。

 

“你是什么人。”

“江南人。”

“做什么的?”

“打渔,种地,买卖,什么都做。”

“这里在打仗,怎么不跑?”

“全天下都在打仗,能跑到哪儿去。”

丁程鑫语塞:

“你是在怪本殿扰乱天下安宁?”

“不敢。”

“你也和他们一样怨我吧?”

“…”

男人没再说话了,目光所视之处,夕阳一点一点下沉。

 

“本殿问你话呢?”

“太子鑫。”

他突然这样说道。

丁程鑫怔住了。

 

“我会送你去上游。”

男人直视他的眼睛,告诉他他没有说谎。

 

丁程鑫当然高兴,没人比他更急着回去,可不知为何又有些失落。

他自小剑术高超,擅长领兵打仗,常被老师夸奖,说他是天生的将军,是大金最尊贵的太子殿下,父王也因此极为宠爱他。而他也不负众望,在灭国大韩后,立刻出兵,凭着自己的能力成功震慑了蠢蠢欲动的齐国。

 

太子鑫。

这个名字,拥有太多荣耀,拥有太多爱戴,也拥有太多责任。

他要带领大金成为强国。

这是他的使命。

 

 

“你若是真能带我回去,赏你黄金五十两。”

年轻的将军抚摸着自己金色的铠甲,神情严肃。

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轻笑,又垂下眼眸。

“黄金五十两…给我五亩地吧,黄金我不要。”

丁程鑫忍不住嘲笑:

“你这人真怪,有了黄金,不就能买地了吗?别说五亩地,就是二十亩地都没问题,你想要什么都行。”

“我只要五亩地。多了种不过来。”

“…”

他的脸一半被火光照得极亮,一半隐藏在黑暗中,让人捉摸不透。

丁程鑫见他执着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点头:

“行,那就给你五亩地。”

男人的神情又变得柔和,然后把手里做了许久的东西递了过来。

 

那是一把木制的拐杖,做的很简单,上边还打了磨,用起来更加舒适。丁程鑫的左腿现在还不能用力,他这样倒是很贴心。

丁程鑫接过拐杖,才发现上边还包着一小块布料。

是外袍胸口处的那朵金色莲花。

他把衣服烧了,只留下这么一块,还给了他。

 

丁程鑫沉默许久,然后极为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。

 

“走吧,太阳要下山了。”

 

男人站起来,用土把火扑灭了。

丁程鑫握着布料,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。

“去哪儿?”

 

马嘉祺扶了扶草帽,露出一双清冽的眼睛,很亮。

 

丁程鑫从来没见过有人的眼睛能像他这样亮,比黎明的光还要澄澈几分。

 

“回村里,好好休息,然后明天出发。”

“好。”

丁程鑫现在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只有他了,所以应得很爽快。

 

 

两人一前一后去了附近的村子。说是村子,其实也不过几间破烂的茅屋,没有鸡群也没有狗叫,荒凉又寂寥。

马嘉祺径直走向其中一间,里面只有放着一堆干草充当床铺,其他什么也没有。丁程鑫也没有抱怨什么,躺在那儿,幸而不湿潮,总比地上舒服。

眯着眼,他看见马嘉祺拿了几根鱼叉又要出去,忍不住问:

“你去哪儿?”

“叉鱼。给孩子们弄点儿东西吃。”

像是察觉了他的不安,马嘉祺又补充了一句:

“我很快就回来,你先休息。”

“哦…”

丁程鑫听见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,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。

 

左腿隐隐作痛,一松懈下来,身上的其他地方也开始酸痛不止。他捂着藏在胸口处的那朵金莲,心却已飞向了战场。

 

金色莲花,乃是大金的国花,是王族的象征。几百年来,大金渐渐由盛转衰,面对强劲敌国大齐的挑衅,身为大金未来的王,他决不能退。

也不知没有了他坐镇指挥,王将军和李将军能否抵挡的住大齐的铁骑…他们一定还在四处找我…

还有父王,还有母后…他们都在等着我回去…

 

丁程鑫紧紧皱起眉头,伸手检查左腿的伤势。

只要能骑马,我依然能所向披靡。

他这么想着,终于睡着了。

 

 

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,丁程鑫做了噩梦,梦见齐国的军队踏破了王宫,摧毁了一切。

 

他在惊恐中醒来,那边的马嘉祺却已串好了鱼放在火架子上烤,香气四溢。

肚子开始叫了。丁程鑫默默地坐起来:

“今晚就走,我等不及了。”

“不行。你的腿刚接完骨,不能多动。”

“可是…”

马嘉祺抬眼:

“你对自己的手下没有信心?难道没有你,大金就一定会败吗?”

丁程鑫听了,什么话也说不出,最后只能靠着墙长叹一口气:

“只是…”

王将军和李将军也跟随自己这么久了,什么能力他也清楚,绝不会轻易败北。只是那个内鬼…

想到这,他的眼里泛起寒光:

“我的破虹呢?”

“放在干草下边了。”

丁程鑫找出了破虹,细细抚摸着它的剑身。破虹剑身鸣响,隐约有金光流闪,倒真是个不俗的宝物。

 

“破虹…”

他忍不住挥舞几下,势如破竹,肉眼只能捕捉到剑影,还有那骇人的剑气。

“好厉害的剑法。”

马嘉祺忍不住称赞。

丁程鑫轻轻一笑,拿着剑心情平复了许多,便问道:

“我看你手中有厚茧,步伐轻盈,气息沉稳,也该是个会武之人。”

“会一些,只为自保。”

马嘉祺把烤好的鱼送到丁程鑫的嘴边,丁程鑫接过,咬下一大块肉,只觉外酥里嫩,香甜可口,称赞道:

“这鱼不错。你倒是什么都会。”

马嘉祺笑笑,开始吃自己的那份。

 

“阿祺哥!阿祺哥!”

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。马嘉祺打开门一看,锄头正拿着一个破碗站在门口:

“阿祺哥,谢谢你的鱼,我阿娘叫我给你送点儿野菜!”

马嘉祺接过碗,笑得温和:

“替我谢谢你阿娘。”

话刚说完,锄头很快发现了屋里的另外一个人,大叫:

“呀!阿祺哥!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?!”

“啊,他么,我要送他回上游去。”

“再送他回去让我们继续打仗吗?我不要!”

锄头急了,十分不解。

马嘉祺摸摸他的小脑袋:

“锄头,忘记我跟你说的话了?杀了他也不能改变什么,杀戮无法阻止杀戮,我们要另寻他法。”

“我记得,阿祺哥…”

锄头咬了咬下唇:

“只要是阿祺哥的话,准没错!”

 

马嘉祺笑得很无奈,那是丁程鑫头一次看见他那张从容的脸上露出别的表情。

 

“你大了,锄头,很多事要自己去判断了。阿祺哥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对的,但也得先试试才知道呀…”

锄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:

“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阿祺哥,我们会很想你的。”

“大概一个多月吧,现在路不好走…你们要小心,保护好自己,知道吗?”

“知道了!”

锄头临走前又望了一眼丁程鑫,只是眼里少了些敌意。丁程鑫看着,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。

 

“锄头他们都是好孩子,心眼不坏。”

马嘉祺吃完鱼,坐在他的身边,先开了口,视线却还放在丁程鑫望不见的地方。丁程鑫嗯了一声,表示自己能理解。

“村里的男人都被征走了,除了女人,剩下的就是这批孩子…我也是半年前刚到的这里。”

“所以…他们都战死沙场了?”

“锄头的父亲是在远征的路上得病死的。番薯的哥哥还没成年,是在涢滨之战被地方的马蹄践踏致死的。还有菜花的哥哥…”

 

丁程鑫没有吭声。

良久,才道:

“他们知道吗?”

“我没告诉他们。”

“…”

他长吁一口气,像是对马嘉祺说,又像自己说:

“他们的父亲,哥哥,都是为了大金而死的,大金会永远铭记这些英雄…”

“可他们无意成为英雄,他们只想做好一个父亲,做好一个兄长。”

“如果国家都败落了,那还有什么意义?又怎么能实现?”

丁程鑫与他对峙。

马嘉祺却是笑了:

“恐怕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…”

“好了,快睡吧,明天一早就走。”

 

丁程鑫愣住了,正想再说点什么,对方却已经躺下,闭上了眼睛。

 

一厢情愿的想法…难道我说的不对吗?

他不明白。

可马嘉祺明显不想再理论下去,他只好作罢。

但无论如何,大金都必须要打赢这场仗!

 

 

第二天一早,丁程鑫醒来时,外边已有了些喧闹。他缓缓起身,拄着拐杖走到门边上,一眼望见那熟悉的身影。

马嘉祺站在光秃秃的田埂上,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分给孩子们,然后拿起锄头开始翻地。

孩子们兴奋地站在边上看,一边嬉笑一边跟着他高声唱着:

 

“一条大路呦

通呀通我家…”

 

“一条大路呦

通呀通我家…”

 

“我家住在呦

梁呀梁山下…”

 

“我家住在呦

梁呀梁山下…”

 

“五亩良田呦

种点啥

谁会记得我的模样

何时才能回到故乡…”

 

“五亩良田呦

…”

 

 

丁程鑫靠外门边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扰。阳光下,锄头,番薯,那些孩子们的笑容有些不真切。

 

可却是这贫瘠的土地上,最珍贵的财富了。

 

 

 

两人上路了。丁程鑫把金色盔甲和破虹用破布包起来背在身上,马嘉祺见了,默默地把包着盔甲的布什放到自己的背上,只留下一把破虹。丁程鑫也安静地接受了。

他一身雪白的单衣,黑色的长发锦缎一般披在脑后,恍若下凡的谪仙,俊朗无双,纤尘不染。

年轻将军的眉眼实在好看,眨眼间如同水墨流动,能让你置身于重山万水之中,迷失了方向。

太过夺目。

马嘉祺弯腰拾起一把土,抹在他的衣服上。

丁程鑫沉默地看着他,直到衣服变得又灰又脏,发现对方又皱起了眉头。

“怎么,还不够落魄吗?”

“脸上太干净了,惹眼。”

丁程鑫对上他含笑的眼睛,没好气地说:

“那你帮我。”

马嘉祺笑起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。

他本是是内敛又沉稳的,可一笑起来,就像一汪泉水潺潺流动,有清风拂面之感。

他弯着嘴角,轻轻地把灰土抹在丁程鑫的脸上。他的手很粗糙,动作却很灵巧、轻柔。

皮肤传递来令人踏实的温度,他身上有微苦的野菜味,却是清淡好闻。

 

“好了。小叫花子。”

马嘉祺实在忍不住笑,索性放开了声,然后把他的耳边的发拨回来些,遮住他白皙的小脸。

 

不知为何,丁程鑫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热,于是移开了眼:

“少废话…”

 

丁程鑫拄着拐杖走得很慢,可眼下也没有马车,只能靠他自己这么走下去。

 

“怎么都没人了,都跑光了吗?”

他看向路的两旁,只有无尽的黄土和漫天的尘埃,树也秃了,也寻不到鸟的踪迹,倒是有几只乌鸦在上空盘旋。

“就我所知,只有锄头他们几户人家还留在这儿。”

“其他人都去哪儿了?”

“…”

马嘉祺没说话,但丁程鑫还是猜到了。这里是大金和大齐的交界处,他们怕是跑到大齐境内去了。

“这里已经没有适宜的土地了。”

马嘉祺淡淡地说着:

“农民都去当兵了,土地也荒废了,刚长出来的庄稼没有人照料也全枯死了。今年秋收,也是寥寥无几…”

“战争马上就会结束的,大金会再一次走向繁荣。”

丁程鑫目光灼灼。

 

马嘉祺看着天,蓝湛湛的天,还是那么澄澈。

 

“但愿如此吧…”

 

 

 

一个早晨过去,什么人烟都没碰上。两人在林子里找了处地坐下休息。丁程鑫的脚都走疼了,又累又饿:

“我们吃什么?”

“我去林子里看看,有什么能吃的。”

马嘉祺把包裹放下,又转身走远了。丁程鑫坐在木桩子上,抱着破虹发呆。

没一会儿马嘉祺就回来了,一脸喜气:

“看,我捉到了什么?”

丁程鑫看去,眼睛一亮:

“好肥的兔子!”

天知道他们有多久没吃到过肉了,丁程鑫两眼冒出绿光。

“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捉到这么肥的兔子,看来老天爷待我不薄啊…”

他那边已经开始支起木架子了,马嘉祺一摸兔子的腹部,突然敛了声。

丁程鑫再转过头来,就看见马嘉祺把兔子放跑了:

“你干什么,怎么放走了?”

“怀了。”

马嘉祺老老实实地回答:

“怀了崽的动物不能吃。遭天谴。”

“谁说的?”

“我爹。”

丁程鑫又饿又气:

“那我们怎么办,饿死吗?”

“我再去找点别的。”

他说完,又想消失不见。

 

丁程鑫气得把手里的木棍子摔在地上。忽然间听到什么动静,耳朵一动,捡起一块地上的石头就猛地射了出去——

只听见一声惨叫,什么东西从空中掉了下来。

丁程鑫拍拍手中的灰,再次捡起木柴:

“去,捡回来。今天吃不到兔子,吃鸟也行。”

马嘉祺这才回过神来,感叹:

“不愧是第一将军,好身手。”

丁程鑫的手一顿,有些自嘲地笑了:

“只是没想到这一身功夫没在战场上搏斗,却是用在了打猎上…”

马嘉祺捡回鸟的尸体,听见他的低语,坐在他身边。

“这有什么可笑的,与其伤人,不如打猎。”

 

丁程鑫看着他拔掉鸟儿带着血的羽毛,回想起自己在战场上浴血厮杀的场景。被砍下的手足,残缺的尸首,每次结束,整个人就像是在血里浸泡过一般…

尽管刚开始也常会做噩梦,可他是天生的将军,是大金的守护者,他不该有所畏惧,更不能有所畏惧。

 

 

“寡人老了,从此大金的盛衰,全掌握在你的手里。”

父王在把最光芒万丈的鑫字赐了给他,又把赤色的名剑破虹赐给了他,同样也把把大金的未来托付给了他。

而母后站在那重重帘幕之后,一双眼睛里含着骄傲与期盼,也藏着悲伤与自责。

 

乱世之中,哪分什么对与错。成王败寇,从来都是如此。

 

 

“你,别一个人扛着。冥冥之中自会有安排。”

马嘉祺拨弄着火堆,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氛围。

丁程鑫回过神来,假装轻松地笑了:

“我可是太子,我不扛着,谁扛着?”

“还是做个农民好啊,只想着吃饱肚子睡好觉,一间小茅房,种几块地养活自己,就什么都不愁啦。”

丁程鑫骂道:

“男子汉大丈夫,胸无大志。”

马嘉祺才不会恼,嬉笑:

“太子殿下教训得是。”

 

一只鸟也没多少肉,两个人只吃了几分饱,便坐在那树下休息,节省体力。

 

“你这烤肉的本事真是了不得,不如以后你就跟着本殿,做本殿的御用大厨,如何?”

丁程鑫打趣儿道。

马嘉祺伸了个懒腰,也笑:

“你若是想吃,自己来找我,我可不愿意做什么大厨,我就想做个种地的。”

“种地有什么好的?你就不向往锦衣玉食,美酒佳人?”

“我不稀罕这些。”

 

马嘉祺拔下一根枯黄了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,闭上眼睛,轻轻哼起了歌。

 

丁程鑫听着,思绪也飘远了。

 

“真好听。这是什么歌?”

“不知叫什么。”

“哪里学来的?”

“忘了。”

丁程鑫瞥他。马嘉祺笑着看向他,胳膊枕在脑袋后边,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:

 

“真忘了。下次有机会,好好唱给你听。”

 

 

 

草草休息了一会儿,两人就又上路了。

 

沿着淮水一路向上游走,终于在第二天碰上了人。几个或断了腿或瞎了眼的老兵正坐在路边,他们风尘仆仆面容沧桑。不知要去往何方,所以一直在这里彷徨。见到他们,这些人的眼里冒出光来:

“年轻人,你可知宋国怎么走?”

断了腿的老兵问。

丁程鑫抿了抿唇,听见马嘉祺回答:

“一直往东边走就是了。”

“东边啊,太好了…”

见老兵们互相搀扶着起身,丁程鑫忍不住问:

“你们不回家吗?”

另外一个失去了右手的老兵苦涩地笑了:

“家里人早就都逃走了,找也找不到,还能回哪里去?大宋富饶,我们只能去那儿另谋生路…”

“大金会胜的,你们再等些时日,一定能与家人团聚,到时候又能过回好日子了…”

听了丁程鑫的一番言论,几个老兵笑着摇摇头:

“年轻人,你怕是还不知道吧,前线连连败退,太子鑫也下落不明,大齐势不可挡…大金气数已尽啊…”

“什么?不是还有王将军和李将军吗?”

丁程鑫瞪大了眼睛,一时有些难以接受。

“那又怎么样?这么多年征战,打完了韩国就打齐国,士兵也会累的啊!再说齐国,这两年兵力强盛,即使有战神如太子鑫在,灭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…”

“不会的!只要有太子鑫在,结束这场战争只要一年的时间…不,半年的时间就足够了!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”

老兵们笑了起来,脸上的皱纹一道又一道:

“征服了天下又能怎么样呢?那只能满足王族的野心罢了…我们只想过安生日子,什么天下不天下的,有块地,能吃饱,能安睡,就行了…”

短腿的老兵拍拍他的肩膀:

“去宋国吧,孩子,这里早已是一片废墟了…”

 

他们走远了。

 

 

丁程鑫望着他们的背影,沉默许久。

 

“我们最快还要几日能到达?”

他问。

马嘉祺看见他严肃的神情,回答:

“最快,也要九日。”

“我要七日内到。晚上不睡了,连夜赶路。”

“…好。”

“大金不会亡…”

 

他想起父亲的叮嘱,又想起母亲的叹息。

 

丁程鑫咬着牙,木头拐杖被他捏得咔咔作响。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那样深,那样有力。

 

“只要有我在,大金就不会亡。”

 

 

马嘉祺看着他坚定的侧脸,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。

 

 

 

就这样走了三天三夜。夏季极为酷热,太阳毫不留情地烘烤大地,第二天中午,丁程鑫唯一能走路的那只脚底因为过度频繁的使用,鞋底终于被磨破了。

马嘉祺从衣服上撕下布条,让丁程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,脱下了他的鞋。脚底长了泡,和鞋底黏连在一起,一片血肉模糊。

丁程鑫没有吭声,多年的征战早已锻炼出了他的坚韧。他可是身经百战的将军,这点痛还算不了什么。

马嘉祺用自己睡袋里的清水清理了伤口,又去附近拔了点草回来。然后用布条把草和脚一起包好。

清清凉凉的触觉顿时让丁程鑫舒服不少,解开了眉头:

“没想到你连草药都懂。”

“这几年打仗,免不了要给人治病,慢慢就会了一些。”

“我这条腿还要几日才能好?”

马嘉祺抬起头,看他一眼:

“三日。”

“太慢了…”

他又深深皱起眉头,拿着破虹的手松开又握紧,眼里满是焦虑。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天了,自从遇见那些老兵后,他就没放松过。

 

“你不要急。”

马嘉祺轻声劝慰:

“至少现在还没遇上大齐的军队,秣陵还未被攻占…”

“他们一定在到处寻找我的踪迹…唉…”

丁程鑫长叹一口气。

“也不知战况到底如何了…”

“与其为这事儿发愁,还不如想想下一顿怎么填饱肚子。”

马嘉祺这话终于惹得他发笑了。笑完,他又忍不住感慨:

“总觉得你…活得很自在啊。”

他这话里颇有探究的意味。

“我本就是漂泊之人,心中没有牵挂,所以…只是想要好好活着罢了。”

马嘉祺望向远方。

 

“没有牵挂…这世上真有人能没有牵挂吗?”

 

年轻的将军笑,像是识破了什么。

 

马嘉祺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,收回目光。然后把草帽摘下,放在了他的头上:

 

“晒。”

 

年轻的将军悄悄地笑了,没有拒绝。

 

 

“得去找点水了,我的水袋快空了。”

丁程鑫坐在那儿,摇摇水袋,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声音,有些烦闷。

一转头,马嘉祺却坐在不远处的地方拨弄着什么东西,然后放进一个小布袋子里,再收进怀中贴身放好,根本没听见他的话。

“你在干什么呢?”

“你看,是油菜花。”

马嘉祺回过头来,露出藏在他身后一株黄灿灿的油菜花。花有些萎缩了,太旱。

“油菜花怎么了?”

丁程鑫对他的惊喜表示困惑。

 

马嘉祺的神情,是从未见过的温柔。他小心地摸了摸油菜的花瓣,然后又附身嗅了一口:

“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:黄萼裳裳绿叶稠,千村欣卜榨新油。爱他生计资民用,不是闲花野草流。”

“我虽然诗书读得不多,但是我们那儿的人都知道这首诗。”

丁程鑫对上他的眼睛,坦白:

“不曾。”

“关于油菜花,还有一个传说…”

“哦?说来听听。”

见丁程鑫已经放松了不少,马嘉祺便开始讲故事:

 

“从前有一个叫阿鲁的年轻人,英俊勇敢,以砍柴为生。他每次砍柴都会经过一条小河,小河边总是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在浣纱洗衣。阿鲁爱上了她。有一天阿鲁砍柴回家的时候,发现姑娘不小心跌到了河中,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跳进去救起了她…”

“姑娘为了报恩想嫁给他,可是阿鲁怕自己穷会让她吃苦,所以拒绝了。不想那姑娘原来是天上的仙女偷偷下凡,见到了勤劳的阿鲁就爱上了他。阿鲁听了更加不愿意娶她了,仙女只好回到了天上…”

“原来仙女回天上不是要离开阿鲁,而是去摘了天上的星星,让他种到田里,来年种下的星星就会开出黄色的小花,等阿鲁富足了,就可以去河边找她…”

“次年,阿鲁种下的星星果然开出了黄色的小花,他带着全村的人都变得富足了,最后把仙女娶回了家,从此过上美满的生活。”

 

“这花就是油菜?”

丁程鑫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。

马嘉祺伏在地上,舔舔干燥的嘴唇,把水袋里最后一点水浇在油菜花的根处。

“怎么样,是不是很美?”

“是啊,还能娶天上的仙女…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”

 

多么难得的场面,高贵的王和低贱的民,一起坐在尘土中放声大笑,沐浴着阳光,满身落魄。

如此和谐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好不容易遇见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,取好水,又洗了把脸,丁程鑫躺在马嘉祺身后,用他的背影阻挡火辣的太阳。

  “那边的,干什么呢?!”

  他眯着眼睛抬起头来,看见一个长胡子大汉,手拿一把大砍刀,站在溪水另一头朝他们喊。

  “是流寇,我们赶紧走。”

  马嘉祺拉着他迅速站起来,提起行囊走要逃离。

  “别跑!”

  大汉朝身后挥挥手,然后冲过来。

  “不想死的话,现在就给我停下来!”

  话音刚落,两人的面前就出现了一群人。他们大多穿着破烂,武器也只是刀剑,盯着他们就像是在看两只肥羊。为首那人还骑着马,这年头,马也十分珍贵。

  “干什么的?”

  为首那人的一个手下问,不住打量着两人的衣着,目光放在他们背着的行囊里。

  丁程鑫伤势未好,马嘉祺又一人寡不敌众,形势十分危急。

  “这位大哥,我们是大金的农民,来这儿寻亲。”

  马嘉祺很快反应过来,回答。

  “身上背着的什么东西,那出来看一下。”

  “不过是些干粮罢了...”

  “废话什么,上去,搜身!”

  为首那人不耐烦了,直接下令。

  正当丁程鑫握着剑柄,准备拼死一搏时,那群人的视线却越过了他们。

 

  “嘿,有个娘儿们,好久没见到娘儿们了!”

  两人回过头去,发现是一家三口正好路过,夫妇都很年轻。这下流寇们都兴奋起来,纷纷包围过去。

  夫妻俩见到他们,脸色一白,马上就跪了下去,一边跪一边磕头求饶:

  “军爷饶命!军爷饶命!”

  离妻子最近的那个男人一下抓住她的头发,把她脸上的尘土抹干净:

  “爷,姿色不错啊!”

  女人流下绝望的泪水,孩童也被吓得啼哭不止。

  “再哭,再哭就把你脑袋砍下来!”

  丈夫伸手就要阻止,却被几个人围着殴打,无力地发出阵阵惨叫。

 

  丁程鑫不忍地移开眼去。他虽然经历过战场,却从未见过妇女孩童被蹂躏的场景。打仗时他只负责消灭敌军主力,大局已定后便转头回营,每次都是他人收拾残局。

  “怎么办?”

  他问马嘉祺,也在问他自己。现在可是逃跑的好时机,自己有使命在身,绝不能葬身于这群流寇手中,但这一家三口...

  “你去那树林里躲着,人我去救。”

  马嘉祺看着那些人,态度坚定。

  “凭你一人,如何救?”

  “若是夜里我还未回来,你就自己先走。”

  “不可。”

  马嘉祺一顿,坚持道::

  “现在你的命可比我重要。”

  “你是民,我是君。君不就是应该守护民的吗?”

  丁程鑫的眼睛陡然亮起来:

  “那三人都是大金的子民,我身为太子,怎能视而不见?更何况丢下同伴一个人上阵,也不是将军该有的作风。”

  马嘉祺抿唇:

  “可若是...”

  “放心,太子鑫可没那么容易死。”

 

  丁程鑫微微一笑,然后扔下拐杖,抽出破虹宝剑,凌空跃去,马嘉祺则跟在他身后。

  “贼人们,今天就让我来取下你们的狗命!”

  丁程鑫一剑刺穿了一流寇的脖颈,破虹饮到血,震动起来。

  大片的流寇们围过来,两人却面无惧色。

 

  右腿的伤口裂开,鲜血直流,丁程鑫却像是没有感觉似的,依旧招式凌厉。

  “要是能逃,你就逃走吧。拿着这个去淮水上游,告诉他们,太子鑫会在七日内回来。”

  他挡下一刀,从怀中拿出那一片绣着金色莲花的红色衣料,递给身后的人:

  “到时候自会有人赏你田地。”

  马嘉祺却不接,艰难地应对着那些挥舞的大刀:

  “田地怎么能和人命相比。我是不会一个人走的。”

  丁程鑫笑了,把衣料收好,手中的力度大起来,挥洒着剑身,畅快淋漓:

  “那我们并肩作战,速战速决!”

  马嘉祺也笑,一脚踹开丁程鑫身边的流寇:

  “好!”

 

  那些流寇见他们越战越勇,心里也有了惧意,只是围着他们,不敢再靠近了。为首那人瞪着眼睛催促,却依然还是没人敢上前。

  “放了他们!”

  丁程鑫站在前,那单薄的身姿,白色的长袍上有斑斑血迹,在此时却如同太阳一般光芒万丈。

  为首那人犹豫许久,终是把那一家三口放了。

 

  目送他们离开后,丁程鑫才松出一口气。正打算跟着离开,灌木丛中却飞来一支箭,隐约可以看见流寇那龌龊的的笑容。

  丁程鑫累极,新伤旧伤满身,一时毫无防备。

箭一下射入左臂,伴随着闷哼一声,丁程鑫偏过头去,却看见马嘉祺棱角分明的坚毅的侧脸。也不知他何时挡在了自己的身前,就这样护住了他。

心中一痛,便清醒过来。

 

“嘉祺!”

他急得大喊一声,然后扶着他迅速逃离。两人拖着满是伤痕的身子一路狂奔,丁程鑫的右腿发不了力,马嘉祺的左臂又受了重伤,两个人肩并着肩紧紧靠在一起,协力而动,竟也跑得飞快。

穿过树林,前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挡住了去路,流寇依然在身后穷追不舍。丁程鑫不通水性,在这危机下索性闭了眼就跟着身边人往河里跳。

 

水有些刺骨,流水不断冲撞着,身体变得沉重,手臂没有力气摆动,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石头,即将沉入水底了。什么声音也听不见,水下,是一个混沌的世界。

可他不能死,马嘉祺还受着重伤,大金的将军们还等着他。

 

就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时候,唇瓣贴上来什么软软的东西,正在往自己的嘴里渡气。丁程鑫艰难地睁开眼,看见男人苍白的面容。

是马嘉祺。

他受了伤,游得很缓慢,血色不断晕开来,却还是不松开拉着他的手。

 

于是丁程鑫努力憋住气,然后学着他的动作往前游,终于冲破了水面。这时也不知被河水冲到哪里去了,两个人艰难地上岸,缓了好一会儿,才恢复过来。

 

“还好,没冲太远。”

马嘉祺笑了笑,抹去脸上的水珠。

“你的手臂给我看看。”

丁程鑫看见那箭还插在他的手臂上,皱紧了眉头:

“我帮你处理。”

马嘉祺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,看丁程鑫生活,小心地拔出箭,然后给他止血,撕下自己的衣服当布条包扎好,咬着牙关没吭声。

丁程鑫终于完成了,便开始擦拭破虹。

 

“为什么救我。”

他问,也没抬头,声音闷闷的:

“你应该是讨厌王族的吧,为什么要送我去淮水上游,甚至豁出性命保护我?”

“就算是为了五亩地,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。”

 

马嘉祺听完,神色坦然:

 

“你说的对,我确是有私心的。”

 

  丁程鑫了然地笑了,心里却塌陷下去。

 

  “所以,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

 

  “我想要你们停战。”

 

  “...什么?”

  丁程鑫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
 

  “我想要大金和大宋停战。”

  “...”

  见他不像是说笑,丁程鑫沉默了。

  许久,才开了口:

  “不可能停战的...只要一方没有灭亡,就不会停止的。”

  “只要你愿意,就可以。”

  丁程鑫抬头:

  “可我凭什么这么做,我是大金第一将军!父王将这江山托付给我,我怎么能当做儿戏?大金统一天下的理想,也将由我继承实现!”

 

  马嘉祺抿了抿唇,一言不发。

 

  “再给我些时间,很快,很快我就能战胜大宋,一统天下。”

  “然后呢?”

  对方的反问让丁程鑫一愣:

  “什么?”

  “一统天下,然后呢?你懂得如何治理天下吗?”

  丁程鑫语塞:

  “我虽不懂,却不缺懂的人,我只要听取他们的意见...”

  “朝堂上的事,你知道多少?据我所知,你从小在军中长大,,年纪轻轻就上了战场,却从未学过朝堂上的事。”

“大金不缺贤臣,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君王...”

“大金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大金,也不是一个姓氏的大金,它的盛与衰是由属于它的百姓决定的,与你又有何干?”

“你说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话?”

丁程鑫拧了拧眉:

“没有王族带领,百姓如何找得到方向?又如何治理朝政?”

“一个国家的存亡从来不是几个人可以决定的...你不觉得奇怪吗,为什么你的父王从不教你治国之法,只是让你带兵打仗?”

  “你这是何意?”

  “大金早就已经垮了...王上沉迷享乐,王族夜夜笙歌,朝廷官员结党营私,贪污受贿,中饱私囊,奸邪之人徇私枉法,败坏朝纲...百姓饱受苛吏之苦,国库充盈,他们却饿死街头...这些事,你真的毫无察觉吗?”

 

  “你的父王把你变成了一把锋利宝剑,让你替他出征,以为拥有了你就能获得天下。”

 

  “可对大金而言,它需要的,可不是你这把剑啊...”

 

 

  丁程鑫听了,盯着破虹剑,呼吸乱了。

 

  他并不是真的毫无察觉,那些兵营里人们总会说起这些,可父王却总是闭口不谈。他的寝宫封闭,身边人也从不走漏风声。

小时候他便听过父王的丰功伟绩,是父王延续了大金的盛世,打下了半个江山。他信任他,尊敬他,向往他,一心想着父王的英明,所以从来没有怀疑。

  他只看到奢华的宫殿,金银珠宝,美玉佳人,华丽的筵席和众人的笑脸。可是那浮华之下的真相,他从来都没有勇气触碰———

 

  父王,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父王了。

  大金,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大金了。

 

 

  大金眼前的繁华,不过是一场梦,父王他们却再也醒不过来了。而他呢,却努力地想要将这场梦变成现实...

 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。

 

 

  “那大宋呢,他们又有何本事守住这天下?”

  丁程鑫忍不住问。

  “我曾在大宋待过一段时间,也听闻了不少关于他的事迹。大宋的王,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伟大的君主。他是真正的明君,他想要统一天下,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,而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太平...他的居所清简,不喜奢华,勤政为民,精通治民之法。他是真正全心全意为百姓着想的人,若不是大金再三拒绝了和谈的原因,我想,他也是不希望打仗的吧...”

  马嘉祺回忆起来,淡淡地笑了。

  “你对他这般了解?”

  “都是听百姓们说的。”

  “如何证明是真的?”

  “真正受百姓爱戴的人,百姓嘴里说的,都会是真的。”

  “...”

 

  丁程鑫不再多言了,靠着火堆闭目养神。

 

  但马嘉祺知道,他的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。

 

 

  大金的衰败已经注定,这是由时代决定的,没有人能够逆转它的命运,大宋统一天下不过是时间问题。如若大金顽强抵抗,战争再持续几年,百姓将苦不堪言。

  但只要丁程鑫愿意,可以立即结束这场战争...

  那就是大金降。

 

  只是投降,他势必会成为大金的罪人,被人唾骂,家破国亡,还要背负永远的罪名。对这样骄傲的他来说,会是多么痛苦的事情。

  多年来坚信的东西被击碎,如今的丁程鑫已经痛苦不堪,他觉得自己做错了,错得离谱,双手沾满了鲜血,早已罪孽满身。

 

  他不适合做一个君王。

  这一点,想必父亲早已洞悉。

  小时候无意听见老师与父王的对话,老师便说他心肠太弱,天生善良,不宜内养。于是父王便把他丢到了军营里去,要他学杀戮之术,要他变得坚硬刚强起来,培养他成为一个冷血的战士。可谁知他在夜里常常做噩梦,血淋淋的沙场,满地残肢,他痛苦得全缩成一团,却谁也不敢说。

  唯有母后,发现了他的痛苦,要请求父王让他不再打仗。可他也不愿让父王失望,只能让自己变得麻木,逐渐也便忘记了痛,感觉不到了那些折磨。

  终于他如愿变成了骁勇的第一将军,带着父王赏赐的象征着荣耀的名剑破虹,率兵打仗,征战天下,可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他自己,而只是为了能看到父王满意的微笑...

 

 

  “你说,父王心里...到底是怎么想的呢?”

  夜里,马嘉祺听见丁程鑫的私语。

  “大金...真的已经无力挽回了吗?”

 

  感受到身边人的茫然与恐惧,马嘉祺伸手,轻轻拥住了他:

  “这些事,不该只由你一人承担。”

  “真正想要守护这个国家和人民的人,自始至终,都只有你一人而已...”

  “我明白你的难处,只是如今,逃避也没有意义。”

  “好好地,做个了断吧...”

 

  这个拥抱没有别的意味,只是一种安抚,让人无法拒绝。

  丁程鑫听着,慢慢平复下了心情,然后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。

 

  马嘉祺抱着他,心里竟也觉得痛起来。

 

  他虽是为了劝说太子鑫而护送他上路的,可现在他却觉得,这样的事对身边的人来说实在太过沉重。大金的孽要无辜的他来还,大金的陨落要他来背负,天下的和平要他来承担,一切都在逼迫他作出牺牲。

  本以为冷血无情的太子将军,谁知却是这样善良和坚强,让他的心中也开始动摇起来。

 

 

  如果他选择守护天下,那么,便由他来守护他吧...

 

  马嘉祺暗暗做下决定。

 

 

 

第五日,两人清晨动身,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村子。只是村子已经空了,什么也没剩下。丁程鑫翻箱倒柜才找到一小坛腌菜,一闻,却是已经坏了。

马嘉祺生了火,找了些水来喝。丁程鑫用衣服干净的一块擦着破虹,肚子开始叫了。

马嘉祺听了,浅笑:

“我去找找吃的。”

他离开之后,丁程鑫正准备查看自己腿上的伤势。

 

“谁?!出来!”

  丁程鑫察觉到细微的动静,拿起破虹,身体紧绷起来。

许久,一个脸上蒙着纱的女人从门边走了出来。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,,身姿窈窕,见他拿着剑,一下瑟缩起来:

“军爷,这里是...奴家的茅舍...”

丁程鑫一愣:

“这儿是你家?”

没有食物也没有被褥,到处破烂不堪,一个弱女子,如何生存?

“说谎。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丁程鑫的神情很是平淡,女人细心观察着,有了定论:

“军爷别急,奴家也是刚从外边流亡回来,不过在这儿住了几天。这屋子原是奴家的爹娘以前住的地方...”

“你从何处来?爹娘又何在?”

“奴家从吴郡来,想着要与爹娘一起逃离战乱,谁知回来时,爹娘...爹娘竟已经去了...”

女人说到了伤心处,呜咽起来,满脸泪痕,楚楚可怜。

丁程鑫心中不是滋味,便安慰道:

“姑娘别哭了,是我冒犯了,等我的同伴回来,我们就离开...你叫什么?”

“...”

她依然怯怯地缩在哪里。

“别怕,我不会伤你。”

“玉,玉儿...”

“玉儿...好听。”

丁程鑫笑得灿烂。

女子终于不再哭泣,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他:

“您可是...大金的军官?怎会一人在此?”

丁程鑫示意她靠近些,一起围火取暖。

“...受了些伤,脱离了队伍,现在便急着赶回去...”

“受了伤?可严重?”

玉儿来不及拭净泪水,便凑到他身边,想要看他的伤势。

“不碍事,休养几日,已经好得差不多了...”

丁程鑫把腿上的伤口给她看。

“奴家懂一点草药之术,让奴家帮帮您吧!”

  见她的眼睛里满是单纯,他没有拒绝。

  女子捣了药,细心地涂在他的伤口上,鼻子因为紧张沁出了汗,小脸红扑扑的,身上散发出阵阵幽香。

  丁程鑫闻着,微微失了神,盯着她看。玉儿羞涩地笑了笑:

  “军爷,奴家很好看吗?”

  他回过神来,咳嗽一声掩饰尴尬:

  “抱歉,是我失礼了...”

  很快又岔开了话题。

  “你原是做什么的?”

  不想她却回答;

  “原是风尘女子,在吴郡的风月楼做舞妓...”

  她神色坦然,语气里却藏着悲伤,还一副不在意的模样,让丁程鑫心中一阵刺痛。

  “军爷想看我跳吗?奴家虽然没什么姿色,却也算是风月楼的招牌...”

  “我...”

  “军爷若是喜欢,便赏我些银两,如何?”

  “...好。”

丁程鑫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。那玉佩晶莹剔透,雕刻精美,一看便知价值不菲。

“你若跳得好,我便给你这个。”

  玉儿看见玉佩,怔了怔,随后喜笑颜开:

  “军爷果然大方。”

 

破旧的茅舍里,满身灰尘的女子一甩长袖,光影绰约。她果真舞姿不俗,舞动时隐约露出面纱下清秀的脸,脖颈白净,纤腰不盈一握,舞步轻盈。

丁程鑫看着,恍惚间想起宫中的晚宴。每当节日到临,父王总会准备宴会,王族,百官,各家女眷都会前来。流光四溢,觥筹交错,舞女的粉色罗衫和乐师的琴声,轻纱飞扬,铃铛摇晃,香气馥郁,欢快而热闹。

父王最喜热闹,总会喝醉。而母后呢,喜静,总是悄悄在半途离席。

宫里的美人很多,父王流连其中,很少去陪母后。自己又在军中长大,或是待在自己的寝宫里读书,只有母后总是一个人。

 

不知今年的宴席,还来得及参加吗...

他好想等一切结束后归去,好好陪母后说说话,告诉她天下即将太平,让她安心,让她骄傲。

 

 

正晃神着,玉儿却不知何时靠在了他的肩上,喘着气,柔若无骨:

“军爷喜欢吗?”

丁程鑫回过神来:

“嗯,喜欢。”

他正要把玉佩给她。女子却拨开了胸前衣襟,红唇微张,含情脉脉地看着他:

“军爷...”

见他还未反应过来,女子越靠越近,气息就在耳边.

然后她猛地伸出藏在身后的手,手中握着把匕首,白光一闪,笑容却僵在脸上。

只见丁程鑫竟是用两指住了那刀刃,另一只手扶着昏沉的脑袋:

“你下了毒?!”

玉儿没想到这样他都能接住,心中暗暗焦急起来。

“你未穿铠甲,衣服用的是上好的蜀锦,又能随手拿出一块好玉,定不是不同士兵。”

将军皱紧眉头,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无力起来:

“你若是想要钱财,我都可以给你。”

女子听了,却嘲讽地笑了。

“不,我才不稀罕你那些臭钱。”

“我要的是你的命,太子鑫。”

  丁程鑫心中顿时警铃大作,于是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身后的女人:

  “你认识我?”

  “大金谁人不知,太子鑫骁勇善战,常用一把赤色宝剑,名为破虹,在战场上英勇无双...”

  她冷笑几声:

  “你可记得自己用这把剑,杀了多少无辜的人?”

  “...”

  丁程鑫盯着她手里的破虹,意识逐渐抽离。

 

  “阿程?”

  马嘉祺终于回来了。玉儿用匕首抵着丁程鑫的脖子转过去:

  “别动,不然我杀了他!”

男人缓缓走进来,看到他们愣住了。丁程鑫一见到他便清醒过来,心中莫名觉得安定。

也许是之前那次生死抉择,让他也能托付于他。

 

“这位姑娘,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有话好说...”

“闭嘴,你这王族的走狗!”

玉儿不为所动,目光凝聚在对方手里的山鸡上,大声呵斥道。

马嘉祺听她说王族,心下了然,便侧过身把山鸡放进老旧的鸡笼里。

“姑娘可是大梁人?”

对面的两人皆是一愣。

“没错,我是大梁人。”

丁程鑫听见她的回答,便也明白了。

 

大梁灭国,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。那会儿他还只是个幼童,是他的父王下令灭国的。尽管没有亲眼见到,却也能猜想大梁这样的小国,一定丝毫没有还手之力。那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杀和侵略,自此之后大梁人就离开了这片土地,很少还留在这里。

这样一想,秣陵还是原先大梁的国土...

 

“我的父母,就是被大金的士兵所杀,而我被卖到了青楼。这是杀父灭国之仇,我永远不会忘记,所以,太子鑫,这次我绝不会放过你,我要你为大金的所作所为,血债血偿!”

玉儿抬起手,就要刺下。

马嘉祺慌忙扑上前去:

“姑娘,不可!”

“让开!”

“我原先也是大梁人!”

玉儿错愕地转过头来:

“你说什么?!”

马嘉祺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牌,上面雕刻着一个“梁”字。那是从前大梁农民才会使用的木牌,每户人家一个,用于表明身份。

“我也是大梁人。”

玉儿接过木牌,仔细看了看,发现是真的,更加无法接受:

“你是大梁人,却还帮着太子鑫?!就为了悬赏吗?你不想报仇吗?”

坐在地上无法动弹的丁程鑫也蒙了,万料不到自己身边的人,居然是原先大梁的子民。

 

“与你一样,我的父母也是被大金士兵所杀,很小就在外漂泊...”

 

夜幕降临,三人围在火堆旁,玉儿将丁程鑫用绳子绑好,又拿破虹对着马嘉祺,听他讲。

他的语气依然是那么平淡:

“我的父母是在我八岁那年去世的。是我亲手埋葬的他们。”

丁程鑫也静静地听着。

“休战了没几年,又开始攻打韩国,紧接着是卫国。整个天下都在打仗,百姓无处可躲,流离失所。于是我就留在了淮水一带。最开始时我也常找金兵寻仇,杀了很多人,却不觉得痛快。他们大多都是被强征来的农民,不会打仗,更不想打仗。于是后来我就停手了...我不再想着复仇了,一心只想着怎样才能停止这一切...”

“之后我在河边遇见了他,知道他是太子后,就决定护送他去淮水上游...”

玉儿听得认真,急切地问着:

“为什么?”

“杀了他并不能阻止什么。”

“可他该死。”

“姑娘,你且听我说...”

马嘉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玉儿:

“我知道你恨大金,也知道战争让你只去了亲人,受了很多苦,很多人像你一样,只要战争不停,就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家庭遭受这些...就算你杀了太子鑫,战争依然会继续,可若是你放了我们,我就可以让他与宋和谈,很快结束战争,让天下真正统一。”

“你是要让他投降?怎么可能!”

玉儿转过头去,对上丁程鑫的眼睛:

“我不相信他会主动投降。”

“我原本也觉得希望渺茫,可阿程他,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...”

马嘉祺与丁程鑫对视一眼,笑起来:

“他很善良。为了百姓,他一定会这么做的。”

玉儿想起之前丁程鑫的举动,犹豫起来:

“你说真的?”

“我以这块木牌做担保。”

马嘉祺把木牌递给玉儿,木牌是他最珍贵的东西,象征着他的家,玉儿手中也有,知晓它的珍贵。这是大梁人最后的家产了。

“你拿着吧,如果我骗了你,太子鑫回去之后没有停战,你就把它毁了。”

“...”

玉儿拿着他的木牌,又看了眼丁程鑫。

“我姑且信你一回...”

马嘉祺便走去,解开了丁程鑫身上的绳索:

“姑娘,谢谢你。”

玉儿盯着他:

“我叫鲁玉儿,你叫什么?”

“姓马,名嘉祺。”

“马嘉祺,我是永远不会原谅金军的,你放下了仇恨,但我还要花很久的时间。我放了你和太子鑫,希望你信守承诺,不要食言。等战争结束,我会把这块木牌挂在宝华山最高处的那棵树上,你自行取回便是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马嘉祺拱了拱手。玉儿便走出了屋子,骑上马就要离开:

“你们就在这儿过夜吧,我要走了。”

丁程鑫也追到门外,满是担忧:

“玉儿姑娘,太危险了,我们走就是了。”

“不必了,我还有事在身。”

玉儿骑着马,看着他突然笑起来:

  “太子鑫,也许你不是我的仇人,希望你能作出正确的抉择。”

  话音未落,她就驾着马离去了。

 

  丁程鑫握紧了的拳头又松开,很轻地叹了口气。

 

  “吃饭吧。”

  马嘉祺把山鸡拿出来,说着。

  “好。”

  他又坐回地上,看着那枚玉佩陷入了沉思。

  “玉儿姑娘聪慧过人,不会有事的。”

  马嘉祺安慰他。

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“再过三日就能到了。”

  “你说,宋王会答应我的请求吗?我的父王杀了他的父王,我是他仇人的儿子,他不会想要报复吗?”

  “宋王不会为了复仇而弃天下百姓于不顾的。”

  “就算是那我的性命做条件,我也不会退缩的。”

  丁程鑫认真地说道。

 

  “不会的。”

 

  马嘉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然后很轻很轻地回答:

 

  “就算真的是那样,我也一定会努力保护你。”

  ...

 

 

沿着淮水继续前行,这次在路上碰上的是一个背着啼哭不止婴儿步履蹒跚的老妪,还有一群赤裸着身子干瘦的孩童。

“你们…还有多的吃的吗?一点就行,孩子太饿了,哭了一路…”

老妪颤巍巍地走上前来,那模样看起来随时都会昏倒,于是丁程鑫又别开脸去。

马嘉祺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块饼递给她,然后把自己的水袋也留给了她们。

“谢谢,谢谢…”

老妪流出两滴泪,把饼放进嘴里嚼碎了,再兑了水喂给婴孩吃。

剩下的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盯着他们看。

马嘉祺想了想,但实在没有东西了,刚想摇头,就看见身旁的丁程鑫拿出了他今天的干粮。

他有些惊讶,然后微微一笑。

 

孩子们接过干粮,一顿狼吞虎咽,老妪见了,又把水分给他们一些。

 

“你们若是无处可去,就往东走,东边土地肥沃,安全些,这里还在打仗。”

丁程鑫叮嘱完,又走回马嘉祺身边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然后紧紧地握住破虹。

 

就这样,路过了第二个村庄。

 

 

 

 

第六日,终于要过河了。马嘉祺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只小舟,修修补补,勉强能用。

 

“渡过河之后,再走上一日就到了。”

 

马嘉祺娴熟地撑着竿,将小舟驶入淮水的中心去。

 

 

两侧宝华山的崖壁高耸,挺拔而壮丽,依然苍翠欲滴,黄花遍野。而淮水之上,水雾袅袅,时浓时淡,变幻莫测。


行舟于此,烟雾缭绕,天水一色,仿佛置身云端,忍不住飘然起来。丁程鑫的心情也随着秀丽的景色越发开阔。

 

马嘉祺在他身后划舟,见他高兴,也跟着笑了:

“这里可真美,是吧?”

“这儿原是大梁的国土…不曾想过会有如此风光!”

丁程鑫顿了顿,接着说道:

“你原就住在这儿吧。”

马嘉祺看着他的背影,浅笑:

“是。”

“十几年前,是我父王吞并了大梁,毁去了你的家乡…你恨吗?”

“恨过,不过已经放下了。”

“如果没有大金出兵,你现在应该已经种了一大片油菜花了…也不至于四处流浪…”

“晚一点,能等来同样的结局,也没什么不好的。”

丁程鑫看他笑,神情严肃:

“等我回去,马上让战争结束。我答应你。”

“君子一诺千金。”

 

马嘉祺见他这般认真,有几分感叹。

说到底,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,只不过是被利用了,不然也许他才是最柔软和善良的人。

 

 

“好,等战争结束了,你就回到这里来找我,我请你喝酒。”

 

“到时候我也不是什么太子鑫了,我也会是一介平民。”

 

“那就和我一起种地吧,到了春天,大片大片的油菜花,金灿灿的,可太美啦...”

 

“好啊,我还要见识见识天上的仙女呢...”

 

两人不住打趣。

 

 

风轻轻吹过,马嘉祺伸出一只手,感受着她的旋转。

 

 

“你还记得那首歌吗?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丁程鑫回过头来,被尘土掩盖的脸上,有着最动人的美丽。

 

马嘉祺看着他,舍不得移开眼:

 

“你还记得我那天和你说的那首歌吗?”

 

年轻的将军笑了,衣袂飘飘。

 

“当然记得。”

 

“我想起来要怎么唱了,你想听吗?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崖壁回荡着他们的声音,惊动了山上的鸟儿,纷纷清脆地鸣叫起来。

 

于是马嘉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任由流水缓慢送他们前行。

 

他唱道:

 

 

“君不见,东流水

来时无踪迹

一去无穷已

 

君不见,城上日

今暝没山去

明朝复更出

 

何须问,浮生情

原知浮生是梦中

何须问,浮生情

只此浮生是梦中

只此浮生是梦中

……”

 

 

回想起初见时的场景,那些相伴同行的时刻,乱世之中,笑与泪作伴。无论是那份隐藏至深的温柔,还是那份发自内心的保护之情,又或者一次又一次的信任与理解,都让自小独孤的他,尝到了人世间的一种滋味。

有苦有甜,前途未卜。

却是实实在在的,一颗真心,一份真情。

 

 

悠扬的歌声里,好像藏了一个瑰丽又美妙的梦,又好像一杯醇厚的酒,让人深深地,深深地沉醉了…

 

 

 

丁程鑫多希望他们能一直坐在这小舟上,唱着歌,什么都忘却了。

 

他不是第一将军,也不是太子鑫,他要跟着他去种上那五亩地的油菜花,他要做那再普通不过了的农民…

 

他想要留在这里。

不用去做什么决定数万人生死的决定,不用面对天下苍生,不用背负那样沉重的使命,不用夜夜从噩梦中惊醒,不用把破虹插进他人的胸膛...

 

所有的一切,都停留在这里罢...

 

 

就这么想着,眼眶湿润了。一转身对上身后那双像是含有千言万语的眼睛,于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了。

 



他们知道,一旦下了船,回到那战火纷飞的土地上,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了。



宋军,流寇,刀枪剑戟,也许还会面对生死分离。



 

所以两个人只是对视着,谁也不想打破这份静默。

 



最后是船靠岸的震荡,在日落时分,终结了所有的缱绻与柔情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一下岸,便有穿着大齐盔甲的士兵涌现出来,拿着矛与盾把挡在身前。丁程鑫一看便知是真正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,定时得了消息,专门在这儿围堵他,便不敢贸然行动。

  “可是大金太子鑫?”

  有人出声问到。

一位老将军骑着马出现在人群中,睥睨着两人,手中的长毛锋利无比。

两人都没有出声,静静观察着。

“王有令,抓到太子鑫,不杀,你们也不必隐瞒了。”

一文官在旁说道。

马嘉祺上前一步:

“我是。”

“出示佩剑。”

马嘉祺抽出腰间的剑,来不及阻止,丁程鑫便在震惊中看到了破虹那赤色的剑身。

 

怎么会...什么时候换的...

他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,却是原先马嘉祺用的那把。

马嘉祺低头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:

“嘘,不要出声,让我来对付他们。”

 

文官检查过后,便要人把他带出来:

“王有请。”

 

“太子鑫,你可还认识老夫这把矛?”

老将军忽地走近了,目光冷冷。

马嘉祺眯起眼睛看他,没有开口。

“这是老夫儿子的矛,他在去年的这个时候,死在了你这把破虹剑下。你可还认得?”

见他激动起来,文官也慌了神:

“将军,这可是王上的命令...”

“那便拿我问罪!今日我只要为我儿报仇!”

“将军三思啊!”

  “闭嘴!太子鑫,不是说你骁勇善战吗,今日,就让老夫取你首级,以慰大宋所有死在你剑下的士兵们的在天之灵!”

  老将军一矛刺下来,马嘉祺学着丁程鑫的招式躲闪开,两人一时打得难解难分。

  “列阵!给我杀了他!”

  老将军急红了眼,叫士兵们围成一个圈,用盾将其围困在中。

  丁程鑫猛地大叫起来,刚要冲上去就被拦下了:

  “危险!快出来!”

  “你别动!别出手!这是本殿自己的事!”

  马嘉祺拿着破虹,心中早已做好了觉悟。

  “好个太子鑫,有骨气。”

  老将军冷笑一声:

  “刺阵!”

  士兵们把拿长矛对准,然后缓慢有序地向中心前进。沉重的铁甲发出整齐的声响,马嘉祺拿着破虹,面无惧色:

  “该做个了结了。”

  他说完,长矛已经抵在胸膛,用力一扔,破虹插在丁程鑫面前的沙土中,嗡嗡作响。

 

  “不要!”

  丁程鑫大喊一声跪在地上,脑海里一片空白。

 

  长矛贯穿身体,又从盾牌的缝隙里冒出,鲜血洒落一地。

 

  老将军畅快地大笑,剩下的文官直拍大腿叹气,然后是哨兵飞奔而来,说大金的军队已到,让他们快速撤离。

 

 

  “不...你不能死...”

 

  眼泪无声地流出,那人的脸上却还挂着笑。

 

  丁程鑫仍旧跪在地上,听着周围混乱的声音,看着破虹。它身后的那个人随之倒地,发出的声音被马蹄声淹没。

 

  “阿程...”

 

  血淹没了气管,越流越多。红艳艳的,比破虹更夺目。

 

  丁程鑫凑过去,仔细地,努力地听着。

 

  “我来...咳咳...”

 

  他望着天空,闭上了眼睛,神情依然那样平静。

 

  “我来...保护你...”

 

 

  然后就那么笑着,永远地凝固了。

 

 

  “太子殿下!殿下!”

  王将军扶起他,双眼噙泪:

  “终于找到您了,殿下!”

 

  身后的众人赶跑了宋军,纷纷单膝下跪,那声音响彻云霄:

 

  “臣等恭迎太子殿下!”

 

  丁程鑫有些茫然地站了起来,看着身前的众人,穿着乌甲,黑压压一片,肃穆无声。而身后荒芜的土地上,躺着一个刚刚死去的天下的百姓。

 

  一个愿意为他赴死的普通人。

  不是因为他是太子鑫,而是因为他是阿程。

 

 

  风声猎猎。

 

 

  “王将军。”

  “臣在。”

  “准备一副棺架。”

  王将军看了一眼那地上的人:

  “是。”

  几个士兵很快挖好了土坑,把那人小心装进棺中。

 

 

  马嘉祺像是睡着了一般,躺在里边恬静地笑着。

  可丁程鑫知道,他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。

 

  他合上他的双眼,从衣襟里拿出那片绣着金色莲花的衣角,轻轻盖在他的脸上。

  金色的莲花开得这样美,如同太阳一般耀眼。

  连着一滴泪水。

  尘土飞杨。

 

 

  “走吧。”

 

  年轻的将军拿起破虹,将之远远投入了淮水之中...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重霄一百七十一年,太子鑫率兵,降于秣陵。

宋受其降。

 

重霄一百七十二年,金亡。

宋一统天下,战乱止。

 

 

 

宋六十四年。

春。

 

带着斗笠的男人驾着一只小舟出现在宝华山下的淮水中,两岸鸟雀鸣翠,花香怡人。

 

山崖里隐约传来一女子的歌声:

 

“今夕何夕兮,

搴舟中流,

今日何日兮,

得与王子同舟。

蒙羞被好兮,

不訾诟耻。

心几烦而不绝兮,

得知王子。

山有木兮,

木有枝,

心悦君兮,

君不知...”

 

 

他站在小舟上,身边放着一带行囊。宋王赏了他封底,他不要,只要了五亩田。

 

 

耳侧仿佛还有他的生息。


往日的场景一一浮现,他的眼睛,他的笑容,他的所有。


恍如隔世。

 


 “天下终于太平了…”


 “我们去种那五亩田地的油菜花吧…”


  “你说过要请我喝酒,这次我带了好酒来,不想尝尝吗?”


  “我回来了,你还在这里吗?”





风轻轻飘荡着。

 

 

有些梦从未消亡。




“何须问,浮生情

 

原知浮生是梦中

 

何须问,浮生情,

 

只此浮生是梦中”

 

“只此浮生,


是梦中…”

 

 

 



 
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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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圣诞树拿铁瑰野 转载了此文字
    太好哭了,都去看😭😭😭😭😭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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